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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记录一个文学青年

    文章作者:本站    文章来源:本站整理   文章栏目:纪实文学    收藏本页
    我在异乡漂流的时候,遇见过很多奇怪的人和事,有时候想起,人便有在梦中的感觉。可是最近我却固执地想起一个人,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。那是在网上结交的,文字的朋友。那时候他告诉我,他来自安徽,在浙江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十年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仍然清楚记得那次见他的情形,事先我们并没见过。约定了我去见他,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。于是我坐车前去,心里根据以往的说话,去想象他的样子。这使我觉得很好玩,就象一个游戏。途中风从车窗外呼呼灌进来,猛吹着我的脸,象是一个暴力,想要掀掉我的头发。可我觉得很舒适。正是仲春的天气,车窗外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,绵绵地充实着我的眼帘。我似乎嗅到了那浓郁的油菜花香。并且陶醉在其中。 
     
        然后我在我们约定的商场的门前下了车。才走了没几步,我就见到一个站在商场门前的空地间,左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,四处张望的男子。我一眼就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。远远望过去,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光景,身材瘦小,右臂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们老远开始微笑,走近握手,寒暄。像两个久未见面的朋友。他的手掌温而软,像个女人。他的额头很宽,也很平展,而脸颊削瘦,下巴则是尖尖的模样,看起来便有点可怜的样子。不过他的眼睛倒因此显得大而出神,可以让人马上将视线转移到和他的对视上去。他望着我说:“先找个地方坐会吧”?我微笑着点了下头。于是他领我走进那家商场底层的“肯德基”快餐厅,在一张两人的空位置前站定。然后转过头对我说:“你先坐会。”接着他向吧台径直走过去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四下张望,餐厅里人很多。有几个漂亮的女孩子,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笑闹。有两对情侣,分在两处含情脉脉。有一个单独的女孩,则是优雅地坐着不动。有一位年轻的妈妈,带着女儿一道。还有一位微胖的女人和她的母亲,-----那位老太太正专注地咀嚼着食物,嘴巴鼓鼓地在蠕动,透出种小孩子般满足的神气。餐厅的光线很好,餐位布置很有条理,红白相间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。天花板上则吊着淡绿和浅蓝色的装饰物,简洁却透出大气。我想想我有多久没来这样的场所了?所以才这么好奇而认真地打量,并且马上就能有好心情泛上心头?正出神间,他已经走了过来,手上托着一个托盘,上面是两个印着“百事”的纸杯,和叠成三角的几张洁白的纸巾。他说:“够么?-----还要不要来点别的?”我说:“够了,刚吃过饭呢”。 
     
        于是我们啜着加了冰的可乐开始聊天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短发梳理得很整齐,并且有抹过者喱水后的光泽。他穿着黑条纹的衬衫,整体印象就比较精神。我们聊的基本就是文学方面的话题。聊了一会儿形而上的东西,又聊了一会形而下,接着他把话题转到象我们这样的,在外面生存的人群身上。并且把这些人所写的东西统统称为“打工文学”。我听到这个词语,是皱了眉头的,不过却没让他察觉。他说在广东,“打工文学”已经搞了很多年了,在别的省份,也都颇有声势,但在浙江还是一片空白。而浙江的外来务工人员已经有多少多少,还将源源不断的增加等等;说如果一千个这样的人中有一个爱好文学的人,一万个当中出一个有点搞头的人一百万个中出一个作家等等等等。说着说着眼睛就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采,时而伴着有力的手势,态度热烈而激动。最后我揣摩出大概他是想将文学当作一种事业来经营,而想听听我的看法,或者干脆想拉我与他一道。我对这个可不感兴趣,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只是偶尔盯一会他的眼睛,表示我是很认真地在参与。 
     
        过得一会儿,我的思想便开始游移。我注意到那个单独一个人的女孩头发很顺,让我想到“一泻到底”这个成语;她穿着白色衫子,上面的苹果绿的卡通图案很好看,很怡眼。我注意到那个年轻的妈妈面容恬静,正专注地看着她的孩子,时而面露微笑。我注意到那个老太太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慢慢地嚼着,很认真的样子。我于是想到我的母亲,想到她一辈子也没到过城市,想到她的衰老,并且注定将尝不到这种酥而香的炸鸡的味道。我就有点忧伤。 
     
        这样耗了一个来小时,他还在向我描绘着他的关于“打工文学”的梦想。他说话的节奏很快,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皖北口音,这却并不妨碍他的表达。渐渐的我很不耐烦了,但我却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。于是我用吸管将只剩几粒冰块的空纸杯吸得滋滋地发响。一会儿他就回过神来,表情有点尴尬。不过他马上就笑了笑,接而说:“xxx,在中国哪都这样,吵得很,谈个事都不得清净!”我听了就觉得不舒服了,就想发作。但转念想到初识人家就请我喝饮料并且似乎对我很是看重,我便也笑了笑,说:“怎么搞文学的人也兴说‘xxx’?”在笑声中我们于是一前一后出了餐厅。 
     
        午后的阳光很好,我简直就想在大街上睡一觉。这让我对自己为什么苦苦挣扎而产生怀疑。倘若自我放弃大不了结果就是成个流浪汉,那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席地就卧,又不受什么自卑自尊的拘束,何等惬意?想到这里,我便面露微笑。他便向我说:“你笑起来其实蛮可爱的,像个小孩。” 
      我说:“我很古板么?” 
      他笑了笑,说:“只是给人很严肃的印象,不像你这个年纪。” 
     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,说不出话。 
     
        他的住所在城市边上的一个街区,在七拐八弯之后得以抵达。那里到处是些违章的建筑物和随便搭的塑料棚子,垃圾随处可见。我是却不过他的热情邀请才跟他来的。直到进了门我才觉得欣喜,因为我一眼就看到,在一张陈旧的大桌上,陈陈地堆着三四堆书,每一堆都码得很高,砌墙一样的。我立马就走到桌前,歪着脑袋就看书目。这样一会儿就很吃力,我便说:“你怎么也不弄个书柜,这么多书压得这么高,取一本都不方便。”他已经砌好了两杯茶,也没置可否。而是说:“过来坐会,喝点茶,顺便帮我看看这个,提点看法意见。”说着递给我一本自己打印装订而成的册子。我接过来,封面上赫然是四个正楷黑字:“XX文集”。我立刻有肃然起敬的感觉,心里便想,他很多方面,其实是很真诚的。 
     
        茶是新茶,很好的味道,应该是出自本地的四明山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房间除了那书桌,和现在我坐的这张方桌,另外的家私,就只有一张床了。他坐在床上,正好和我相对。床的上面很是凌乱,胡乱扔着几本书和一大叠报纸。而那边书桌上,则还有一台陈旧的电视机,是那种凸着肚子的老式的,估计还是黑白的。这样子,不大的房间就显得有点空。我便喝着茶,翻看他的文集。他的文章,多是抒情而烂漫的,以记载他这些年的生涯经历为主,情感的为辅。往往开篇平实,中间和结局就有点旧体诗人般的煽情。有的我觉得恰到好处,有的我却受不了。我便诚恳地向他指出了一些不足,和一些建议。并且由衷地称赞了他有些文章的布局精巧,以及思想跳跃灵动,语言不错等等。他“恩恩”地听着,正对着一张皱巴巴了铺平了的纸在拨着电话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便踱过去看书。他的书很杂,新的旧的,精的平的,林林总总不下一百多则。我细细地看了下,散文类的有董桥的,周作人的,余秋语的,林清玄的,林语堂的等等,外国的有〈麦田守望者〉,〈歌德谈话录〉,〈蒙田随想〉,〈博尔赫斯小说精选〉,〈变形记〉,〈复活〉等等,历史小说有〈三国演义〉,〈隋唐演义〉,〈聊斋志异〉等等等等,别的我就没怎么留意。不过我却见到居然还有黑皮封面的〈圣经〉,薄如蝉衣的纸张书本却厚得惊人,俨然就是一块大砖头。还有薄薄的〈金刚经〉,却是苍白的颜色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对他如此多的藏书表示了羡慕。我说我其实是个书读得少之又少的人,口气不无遗憾。他便安慰我,说读书多少对写出好文章并无多大的影响,并且说书看得太多有时候可能还会使自己的文章面目全非,找不到自己的观点。这话我倒很赞同。 
     
        然后我们就对坐着看书,喝茶,抽烟。很少说话。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黄昏就来临了,房间里渐渐暗下来。他于是抬头说:“我们出去吃饭吧?”我说:“好”。并且在出门的时候向他表示能否借我两本书,因为我实在欢喜。但我感觉他应允得似乎有点勉强,我便决定忍痛割爱,到时候还是不拿。某些时候,还是装作遗忘的好。心里却象是自己的书人家借去了般的有点痛惜。 
     
        我们于是走在那条羊肠般的巷子里头,夕阳刚好照在我们身上。他又向我描绘他的“打工文学”起来,又从天时地利开始分析,似乎现在缺少的仅仅是“人和”的因素。我默不作声。他斜看着我脚下的地面边走边说,手臂伴着说话做着手势,并且不看别处。他的声音说着说着越来越大,我便用眼角的余光左右察看是否有人在注意我们的谈话。我见到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聚在一堆闲聊。两个妇女小声在讨论着什么,并没有人注意我们。我松了口气,说道:“我们快点走吧,我有点饿了。” 
     
        他带我走进一家灯光暗淡的小饭馆,这样的小饭馆在城市的边缘处处可见。我看到饭馆里头空无一人,两张桌子上面发着油腻的光,几个塑胶的凳子胡乱地摆放着。一个颜色班驳的冰箱呆在靠墙的角落,很是沧桑。右边是一块长而大的木质的案板,上面摆放着用塑料小筐装着的,一样样无精打采的蔬菜,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就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,象是在整理着什么。 
     
        他开口说:“有什么吃的?”那女人看都不看我们,懒懒地回答道:“你自己看吧。”他愣了一愣,转头对我说:“走!”我们转身后,他接着又说:“你看,我们中国的服务行业就是这样!你看,我们和西方国家的差距的程度,是多么的明显!”我差点要哈哈大笑了,好在暮色降临,我脸上强忍的笑容他显然没有察觉。 
     
        于是我们又来到另一家模样差不多的饭馆。那家饭馆人却很多,四张桌上坐了三批人,一个男的热火朝天正在炒着菜,一个女的跑前跑后招呼着客人。可以看出,那是他妻子。我们在惟一的那张桌上坐下,电视里正在放着一部古装的武打片,打得很吃力的样子。我们前边是两个中年男人,正边吃边看电视;后边是四个民工装束的人,年纪很轻,啤酒瓶在他们脚下睡了一地。在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,他要了一叠花生米,一盘清炒藕片,一盘芹菜大蒜炒肉丝。他问我:“你平时喝多少?”我说:“一瓶差不多,两瓶就多了。”他于是挥手大声说道:“老板,先来两瓶啤酒!” 
     
        吃的过程中,他频频给我斟酒,自己却喝得很少。他又抱怨我们的就餐环境,并且大声要求老板娘将电视的声音开得小一点。我注意身后那几个民工有两个看了我们一下,眼睛红红的。一会儿工夫,两瓶啤酒我就喝了一大半,他的脸却红了,话题开始跳跃。“民工文学”,“政治”,“民主”,“环境”,“生存”,“艰难”等等。后来他又说,今天难得高兴,再喝一点!于是又要了两瓶啤酒。我默不作声,开始在他连续的话语中想念我的床。我注意到前边那两个男人默默地走了,接着后面的几个民工也愤愤地走了。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,说道:“我们走吧?”然后我问那炒完了菜坐在一边的男人:“多少钱?”他女人闻声说道:“二十三块。”很不好意思的样子。我的朋友却“腾”地站起来说道:“我来我来”! 
     
        走出来的时候,我说我想回去了。他却一力挽留,让我就在他那里休息,说想和我长夜聊天。我仍然只想念着我的孤独的床,一力推辞。最后他便陪我走路,走了很远很远,仍然不肯回去。 
     
        到我睡在床上的时候,我便象觉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然后直到现在,我再也没见到过他。   
   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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